|
|
一是關于借古喻今。
這是歷史非常悠久的傳統方法,《春秋經》當中就比比皆是。古人以更為遠古的政治實例來比喻當前政治問題,以論證當前措施的正確與否。古代政治是經驗指導下的政治而不是理論指導下的政治,那時還沒有系統的政治理論,前人的政治實踐幾乎是唯一的政治知識淵源,當時的人們引用遠古的政治實例和后來的人們翻開經典著作、引用某位理論家的某段話的作用是一樣的。常常有人據此認為古人有復古守舊傾向,有時可能就是忽略了這一點。客觀而論,古代政治雙方大都是如此,和現代政治雙方大都常常引經據典差不多。這一時期借古喻今的基本傾向可謂以古證今,作為手段是中性的、常用的、通用的。
當然,談論現實政治總是有一定風險。鄭國的子產執政的時候就曾經有人提議摧毀人們議論朝政的鄉校,但還不是殺頭。秦始皇稱帝后實行集權專制統治,這種風險急劇增大,議論朝政就可能掉腦袋了。這時,借古喻今才開始作為政治斗爭手段出現,并且很快就變得非常主要、使用非常頻繁,人們既以此規避政治風險、又以此表達對現實政治的不滿。
不過,那些寬袍大袖、風度翩然、任意指點江山的士人們剛剛從百家爭鳴的寬松環境中走過來,還不知道集權專制的厲害。不許論今,難道還不許說古嗎?這本來就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之一,帶著不滿情緒運用起來,可能也非常放肆,類似當著和尚罵禿頭的事情可能很多。秦始皇沒有辦法對付,干脆規定一條:以古非今者族。這一規定的政治傾向很明白,是不許以古非今,以古是今還是允許的,其實是提倡的、鼓勵的。可這時的士人們有個怪毛病,或者說有點逆反心理,你想讓以古是今,偏不;你不許以古非今,偏要。于是,以言入罪就此開始,實質是以統治者對言論的任意解讀入罪。我認為你的話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,我認為你有罪你就有罪。這樣做看起來很不合理,可完全由士人們自己解讀也未見得就很是合理。其中有個解讀權問題,當時還沒有什么好辦法。更不好辦的是,由于解讀的具體工作量很大,統治者只能層層委托,層層委托就必然導致解讀水平參差不齊、逐級下降,必然導致解讀變成心理猜測、牽強附會、吹毛求疵、望風捕影、無中生有,必然導致大量好心被當作驢肝肺、為淵驅魚、為叢驅雀,以古非今的隊伍越來越龐大,成為君主社會歷史上獨居特色的社會現象。這一時期借古喻今的基本傾向可謂真假難辨的以古非今。
這便是借古喻今的兩種傾向:以古證今;以古非今。
借古喻今直接從古代政治實踐中汲取政治營養,未見得比直接從政治理論中汲取政治營養差多少。理論也無非是來自過去的政治實踐,再加一些邏輯推斷、愿望、理想,是別人消化好的甚至可能是某個膽大妄為之徒的胡思亂想,長處在系統,短處在間接。經驗也是來自過去的政治實踐,需要自己消化甚至需要某個膽大妄為之徒自己杜撰,長處在直接,短處在零亂。兩相比較,各有長短。
但是,借古喻今在實際運用中會向兩個方向發展,成為片面的以古是今或片面地以古非今,問題就出來了。
哲學家認為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,人世間又哪能有完全相同的社會現象呢?歷史和現實本來存在客觀距離,以功利的態度、急功近利地把前人硬拉到現實政治斗爭中來做幫手的時候,雙方都不免會重新梳妝打扮某些歷史現象。需要證明相似的現實正確的時候,就把相似的歷史打扮成美麗動人的西施,令人不由傾心追求;需要證明相似的現實謬誤的時候,就把相似的歷史打扮成丑陋嚇人的東施,令人避之唯恐不及。
每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、每一次這樣做的時候,都可能有充分的理由,都可能只是一點點。一點點夸大或是縮小,一點點突出或是忽略,一點點強化或是淡化,一點點抹黑或是抹紅,一點點杜撰或是否認,一點點無中生有或是徹底抹去。這每一點點,對于浩瀚歷史的整體真實性,可能真的無礙大局,更未見得有多少人是蓄意篡改歷史。但集中起來,就會導致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合成謬誤,就會使得某些歷史事實、甚至某段歷史時期遠離了本來面目。由于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,所有的改動又幾乎都未標明,后人往往很難注意。于是,當后人以史為鑒的時候,這面鏡子的某些部位已經類似哈哈鏡。
這樣一來,現實政治中的極端化傾向,就有意無意地對歷史作了極端化的改造。于是,我們不僅在討論現實政治的時候頻頻出現激烈沖突,討論歷史問題的時候甚至也發生摑耳光一類肢體沖突。
對歷史的兩個極端改造,不僅在兩個方向上強暴了前人,而且在兩個方向上遠離了歷史真實,弄得歷史和現實兩不像、都看不清楚,只是浪費了社會資源。還是清人魏源那句話概括得好:“執古以繩今,是為誣今;執今以律古,是為誣古 。”
筆者聲明不搞借古喻今或借今喻古、以古非今或以今非古、將古作今或將今作古那一套老把戲,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認識之上的肺腑之言。
筆者努力的目標是從政治技術層面、從歷史實際出發、從歷史現象的直接因果關系入手,盡可能還原歷史的客觀過程、提供歷史的本來面目。至于如何借鑒歷史經驗,那是政治家的事情。一個社會,不能人人都把自己當成多面手、全把式,那可能是國家和民族之一大不幸。
關心國家大事自然應該,但最好是關心和自己切身利益有關的事情、自己專業內的事情、自己比較了解的事情。不然,極可能只是滿腔熱情地被別人忽悠、奮不顧身地給別人當槍、一絲不茍地替別人數錢,還以為自己一直很自覺,還以為那些錢全是自己的。
二是關于歷史的整體把握。
上次曾經說到:對于漫長的中國歷史,顧頡剛先生提出的“分段研究”方法如果不是唯一可行的、也是確實可行的。但也有短處,如同分段研究黃河,結果必然是一段東、一段西、一段不東不西,一段清、一段濁、一段不清不濁,還必須有整體的考察,才有可能把握整體。但也僅僅是可能,做了整體考察的工作,并不一定就能夠有正確的整體把握。
后來想想,感覺還是錢穆先生說得更妥貼:“要先專精某一斷代,然后來看通史,在這一基礎上重新認識此段歷史,續而再挑某一斷代大下力氣,回來再看通史,這樣一段一段延展開來,最終豁然貫通、渾然一體。”
這樣做自然極辛苦。但除此之外,可能別無他途,甚至可能誤入歧途。
筆者的方法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:既不是從君主的角度看中國歷史,也不是從農民起義的角度看中國歷史,更不是從任何一種歐洲理論的角度看中國歷史,而是努力從歷史實際出發、從中國老百姓的角度、從有利于中國老百姓過日子的角度看中國歷史。
這樣一份工作,絕非一個人的精力所能完全顧及,遺漏、錯失在所難免;所以,真誠歡迎指教、討論。
新帖:http://www.tianya.cn/publicforum/content/no05/1/151656.shtml |
|